幾個月前一次在蓉城偶然外出，是在夜里，燈火微明的時候，我沿著路邊漫步，見到一處橋下正在辦市集，湊近去看，原來是沿著河岸陳設(shè)的攤位。

【資料圖】

下橋處排了許多人，為了坐渡船而在渡口等待著；河堤兩邊裝了各色彩燈，隨著夜色透出更斑斕的色彩。我沿著河岸一路走下去，擺攤的人越來越少，游客自然也就稀疏了，沉默的夜色里惟有河水泛著路燈的白光在搖曳。水流緩緩，一路悠悠而下。忽然，一條魚在我面前游過，靈動剎那間打破了這滿眼的靜謐。碼頭對岸，紫調(diào)的水光映在柳條上，不禁令我想起護城河來。

在我們舉家搬進城里后，母親常常帶著我去護城河邊。并非由于她與河堤有什么不解之緣，也并非她對流水優(yōu)美柔和的波動情有獨鐘，不過是由于護城河離我家租住的小樓很近，而那條長而靜的河岸很適合散步。搬家后，母親便很愛攜著我一同到護城河堤去遛彎兒。對我而言，對這部分兒時記憶印象深刻自然還有另一個緣故——順著小樓向西一直到護城河的那條小路上，少不了許多沿街擺攤的小販，他們用擔子挑著蔬菜，放在暗藍或是格子的粗布上攤開，在瓦楞紙上寫價錢，等人上前詢問。

順著車鈴與偶爾才現(xiàn)身的馬或驢拉著的貨車的蹄印向前，穿過窄而長的小路，便到了護城河邊。

記憶中我見得最多的，是護城河的夏夜。河水總伴隨著夏秋交季的風，帶著許多溫吞的暖意，又在吹得漸遠的時候，透出一些微涼的余韻來。沿河的步道上行人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夜行的清潔船上點著橘紅的燈，劃起一道道搖曳的水草。

白天的護城河我見得實在不多，又或者，只是忙碌下的匆匆一瞥，印象并不深刻。但往來游人們在日光下盡情享受沿河踱步的樂趣深深刻印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于是每逢得閑時，我便會穿過街巷，向護城河而去。白日的護城河是清晰的，于我而言，那一小段護城河水流中更是包含著四季的變幻——春日里蕩漾著魚鱗柔和的閃光，玉蘭花瓣像一盞紙舟浮于其上；夏天是蟬鳴與柳條撥弄出的圈圈水痕，散布著由玉淵潭流來的櫻花；秋水與長天一色，神圣的夕陽閃爍在莊嚴的暮色里，河水謙卑地躬身向下游流去，接受著它的洗禮；冬，是一群烏鴉站在干枯的槐樹枝頭，用灰色的眼注視著冰層下的游魚。

而夜里的護城河則是一座沉默的燭塔，無論何時都只泛著一層并不明顯的冷光，似與躲在幢幢樹影中的灰喜鵲與斑鳩共同“密謀”著，要為這夜鍍上什么樣的顏色。夜里的護城河，四季變換并不明顯，不過是通過偶爾瞥見草垛里的黃鼠狼和刺猬竄動的影子是否靈敏，來大致推算時下的季節(jié)。

隨著夜色漸濃，深綠的河水會變成絳紫色，蛐蛐兒在草間低聲鳴奏。記憶中多年前夏夜的河邊，時常會有許多野釣的人，他們靜靜坐著，彼此并不交談，如雕塑一般浸潤在夜的序曲中。那時，我時常邁著步子經(jīng)過他們身邊，裝作低頭不經(jīng)意間去掃看那些水桶，往往發(fā)現(xiàn)那里面其實并沒有豐厚的漁獲，只零星有幾條暗青的影子，在白月的反襯下悄悄晃動。沉寂的夜中，惟有釣竿起伏時發(fā)出的水波聲，隨著微熱夏風攜著草木汁液的氣息流過，那些突兀的變化也隨即都被撫平……

待到月要繞過半圈樹杈時，那“一尊尊塑像”便會相繼起身，靜默地收了漁具，拎起板凳，隨后將桶里的魚盡數(shù)倒回河里，緩步離開，留下紺青一片的夜色。

這么些年，釣客來來往往，護城河仍是一片靜謐的深紫，借著水面閃爍的微光也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無論是否有人來往，河水都日復(fù)一日淌過，所有過路行人的交談，小孩子們咯咯的笑聲，自行車清脆的車鈴聲，老人拐杖敲在地上的聲音……都會被這無言的河水“吞沒”。無論世態(tài)變遷幾何，它依然往復(fù)包容著這一切。

后來我曾數(shù)次搬家，每一次遷居，都與護城河愈來愈遠，不斷地與它告別。

不變的事物往往給人一種獨特的感受，譬如百年佇立的古松、紅墻剝落的古殿、寺廟里銅鑄的古鐘，與他們對立而望，古意的蒼涼與厚重不免壓在人的肩頭。我望著護城河水，卻全然不覺得肅穆，或許由于護城河水的柔波，與大理石的冷硬、木刻的瘦削都不同，水永遠在等待著將萬物融入自身一般蕩漾著，似乎要將這人世間的一切苦樂都柔和地送進它的余波里，令我在這沉默中品味出一種無盡的圓融與寬慰。

此后，無論我往何處去，只要想到護城河靜謐的波動仍在，內(nèi)心便會平靜，可以坦然接受生活的酸甜苦辣。如今又到夏秋交際時，那陣溫和的晚風，不正是護城河在召喚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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